第一章 初见张长生

记得在我大学毕业那年，我在大城市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我并不喜欢为了挣大钱而丧失生活的工作，大城市“九九六”的工作作息让我望而却步。

于是，我回到了家乡——南河最南边的农村，在镇上的扶贫办找到了一份工作。这份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但是很体面。

晚饭过后，我时常会去散步消食。我每次散步都要走一遍中学旁的小路，路两旁是充满生机的稻田和挺拔的松树。蛙叫蝉鸣伴着清爽的秋风吹走了夏末的最后一丝燥热。路的尽头是不高不低的陡坡，我喜欢在这儿逗留，望着眼皮底下开阔的田野，闻一闻甜甜的稻香。

在这儿，我看出了路两旁树的异样，它们不见了往常那般茂密的树枝，光秃秃地站在原地，大概是被谁修剪成这样的。

这让我想起了高中时候的校长，他也喜欢把学校里面的树修剪成这样，每棵树都一个样，甚至还把一些值钱的树砍倒卖了。我顿时没了继续散步的心情，匆忙地回到了家。

有一次在散步完回家的路上，我遇见那位我中学暗恋的女同学。中学的时候，她留着一头齐肩短发，她很喜欢用她纤细的手指将头发拨弄到耳后。

我总在上课的时候盯着她看，有段时间是盯着她的左脸，有段时间是看着她的右脸，甚至有段时间欣赏着她后脑勺。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她，我都觉得她很完美，尤其是当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眯弯成了两片月牙，优雅地用右手掩住嘴巴，听不到任何的响声。

而现在她已是一名孕妇，看着肚子的大小，显然用不了一个月，她就真正地成为一位母亲。她右手撑着腰，左手搭在身旁的男人身上，他们边走边聊，有说有笑。

她还是喜欢用手掩住嘴巴，可是这次我从不远处听到了笑声。我并没有上前打招呼，只是从他们的身旁路过，又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离开我的视线。

刚入职时，我对工作岗位还不是很熟悉，于是领导就让我跟着他一起下乡，给贫困家庭送温暖。

当然，我知道所谓的“送温暖”也只是走个形式，把一些生活必需品送到他们手里，然后拍张合影当作自己的政绩，这压根改变不了那些人的生活现状。

我的工作主要是记录乡下贫困人口的生活情况，了解他们的生活经历，分析致困原因，写成报告汇报到上面，这样政府就能对症下药，精准扶贫。

我的工作让我不得不频繁地往来于各个村镇之间。有时我也会偷懒，跑到隔壁村那边的鱼塘钓鱼。波光粼粼的水面让人睁不开眼，光反射带来的热气让人忍不住睡眠。与其说是去钓鱼，不如说是去补觉。这样的“工作状态”，一下午别说鱼了，连个鱼影都没见着，最后也只能收杆，空手而归了。

我认识那位名叫张长生的男人，是在秋天刚刚到来的时候。

那天下午，我骑着电动车下乡工作，乡间小路早已被树叶遮掩得只剩下中间一道缝隙，路两旁堆积的灰尘也隐匿在树叶下面。田里看不见一点绿色，只有黯淡的泥土黄，以及还没有烧尽的秸秆。

我来到一户人家，从公文包里掏出档案，看着档案上的名字，在门外喊着：“张长生在家不？张长生在家不！”

我喊了好几声，没人应我，我就按着档案，先去了解其他人的情况。在我忙完之后，我又顺路来到张长生家。

在路上，我遇见一个单手骑自行车的人，他穿着一身破烂不堪的衣服，衣服颜色比田里的黄泥土颜色还要深。一头蓬松的长发上面似乎什么都有，有灰尘，有稻草，有生命力极强的跳蚤……我们沿着同一条路走着，直到他在张长生门口停车，我才意识到他就是张长生。

我急忙地下车，找他搭话：“请问，您是张长生不？”

他并没有着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先将摇摇欲坠的车筐中的东西取出，用左手拿着。我仔细地看了看，那是一口碗和一个快板。他说：“我就是张长生。咋了？找我有啥事?”

我说：“我是镇上扶贫办的，来找你了解一下你家里的情况。”

“啥情况？”他有点不耐烦地说道：“我好得很，不愁吃不愁穿，不用你们瞎操心。”

我只好道明了我的来历，还许诺他等到事情处理好了，每个月还有钱拿。说到这儿，他也消了之前的火气，把我领进了屋。

屋内深处一片漆黑，只有靠近门的地方有一块梯形的光明。空气中也没有预料中的怪异，相反有一股浓浓的泥土气息和淡淡的香气。

我借着门外微弱的光，看见厅堂里的桌子上摆放着一张照片，照片被相框装裱得方方正正，里面的人永远地停留在那一刻。还有一座用来插香的香炉，但不见得香的去向。

他从里屋搬出两个板凳，于是我们面对面坐在靠近门的地方，椅子抵在门上，防止门关上。这门是拿木头做的，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修的，门上数不清的沟壑让人分不清它的岁数。

我不知他从衣服的哪个地方掏出打火机和香烟，单手掏烟又点火，一个人沉闷地抽了起来。我借着门外微弱的光，这才看清我对面的这个男人，空荡荡的右袖插着口袋。这让我对身前这个男人的身世更加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