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头儿,你说会不会我们的调查方向搞错了,死者根本就是城里人?”
一连走访了城西郊外的几个村子,然而却一无所获,此番情景,让捕快们有些泄气了。
“不能放过任何一种可能,既然李县尉让我们从千树山附近的村子查起,必然有他的道理。”辛捕头说道,“弟兄们不要灰心,一个村没有就排除一个村,乡里没有就到城里找,直到查清死者身份为止。听到了吗?”
“是!”几位捕快严肃立定,齐声应道。
辛小羽看了看日头,估摸已经午时了。今日端阳节,弟兄们本来都该待在家里同父母妻儿一起裹着粽子,喝着雄黄酒,如今却跟着自己到处奔波,无怨无尤,自己身为捕头,也该犒赏一下这帮尽职尽责的弟兄们。
“大家想必也饿了,中午我请大家吃面,下午都给我打醒精神来,继续查。收队!”
“是!”
“就只能吃面吗,头儿?”一位捕快问道,还用手肘碰了碰身边的弟兄,想让他响应自己一番,于是小羽便先响应道:“给你们多加肉。”“好嘞,谢谢头儿!”
随后辛捕头便同属下们回到县城里,一路走到春台大街拐进烟水巷的拐角处,他们时常光顾的陈记面馆,在门外面摆着的一张方木桌旁坐下,斜对面不多远处,便是人声鼎沸的知春楼茶馆。 “掌柜的,六碗羊肉面,加点儿辣子!” “掌柜的,麻烦再多加一碗!” “你这么能吃呢大牛,你要吃穷老辛呐?” “大家都累了,可以多吃点儿,不妨事儿。这儿又不是对面,用不着替我省着。” “那、那啥,掌柜的!加一碗素面就好,不要羊肉了。” “就得是羊肉面,马上就好啊!这碗加的羊肉面,我就不收各位钱了!”掌柜道。 “这如何使得!这要詹老爷知道了肯定得说咱们搜刮民脂民膏啊!” “有什么使不得的?咱们春冈,还需靠你们这几位官爷除暴安良啊,这大过节的,还在外头跑案子,我老陈头也帮不上什么忙,怎么就不能慰问一下几位官爷啊?来了,”面馆老板给他们端过来两碗羊肉面,“还有几碗面再等一下啊,都是加大份儿,用不着跟我客气。” “那就多谢啦!” “你们几个先吃着,我四处去转转。”辛小羽说罢,便起身离了坐,循着春台大街径直走了去。 “头儿应该又去看那张告示了吧?” 另一人点点头,“告示贴出来都好些天了,也没有找见一个懂得颅骨画像的。难呐!” “先不谈这个了。诶老李,你说这老辛他也奔着三儿了,怎么就还不把柳丫头娶过门儿呢?成天儿的心里头惦记着。按说咱们弟兄几个也没少帮他忙啊。” “胆儿小呗,还没敢跟小柳提过亲呢。” “老辛胆儿小?你就胆儿大呀?这么多悍匪都抓过来了,会怕一丫头片子?” “这个你不懂了。” “我大牛也是有老婆孩子的,我怎么不懂啊?” “话说回来,那柳丫头双亲都去了,没亲没故、孤苦伶仃的,好不可怜!头儿要是能把她娶过来了,那也好歹有个家呀。” “可不,到时候回家也住一块儿,在衙门里当差也在一块儿,有啥子不好?” “我看你们呐,就甭操这个心,头儿哪天要是真娶了媳妇儿,那活儿不都成了咱们干了?吃面、吃面!吃完还得接着干活儿呢!” …… 然而这一切的聒噪都并没有传进辛小羽的耳朵里,此时的他正站在绘春楼戏台北侧巷口贴的那张告示前,望着上面的字若有所思。 死者究竟是什么人?是否真如马大吉所说,死者是城里人?但是县城里人来人往,纷繁复杂,就连死者是不是春冈本县人都无法弄清,如何往下追查?他的心里还没有答案,甚至可以说是一片茫然。他只知道现在最重要的突破口就是颅骨画像,如果不能画出死者的容貌,得知他的身份,那么死者定要沉冤难雪。 辛小羽猛地晃晃头,心想,如今尚未觅得能为颅骨画像的高人,断然不能将一切的希望都托在这远未可知的事情上,一定还有别的办法,但是,我却想不到。 他来回踱了十几步。死者被埋在城西郊的千树山,这意味着如果命案是在城外发生的,就必定在西郊,否则没有必要大费周章将尸体从其他地方运到西边掩埋,换言之如果是在城里发生的,那么尸体便必定是从西门运出,也即是在城西,在我所立之地这附近发生的。可即便是如此,时隔已久,又能留下些什么呢?在这附近,两年前、三年……辛小羽抬起头环视四周的街景,知春楼茶馆、绘春楼戏台、留春楼瓦舍、春台蹴鞠场、西门大街、西门二街、春台大街、花钿街、小桥街、莺啼街、柳叶巷、料峭巷、听雨巷、桃子巷、烟水巷、春笋街……这街里巷陌,是否藏着什么秘密? 他忽然觉得似乎已闲逛了许久了,便匆匆走回了面馆。 “上哪儿了头儿?咱们都要吃完了。” “没,就随便走了走。”辛小羽一边吃着面,一边说道,“待会儿大牛、老马、老李,你们仨继续到雪泥乡余下的两个村子和一处田庄去探访,酉时之前回到县衙集合,小杜、老陈,你们随我留在城里,找一下其他线索。” “是。” 辛小羽赶紧嗦完了面条,便起身给老板付了账。 “出发!” “头儿,你让咱们留在城里,是不是有头绪了?”捕快小杜问。 辛小羽面无表情,“死者被埋在西郊,意味着如果命案发生在城内,那么便只能是在城西,否则凶手没有理由在城东杀人,而后到西郊去掩埋。我们如今所在正是城西,我觉得这附近大约会有一些线索。” “可是,如何查起呢?光是城西也挺大呀。” “颜知县在复检时说过,死者有些驼背,有可能是个木匠、铁匠之类……” “这倒是没错,我爹就是做棺木的,他也确实有些驼背。这么说,我们可以先去找各个木匠铺、铁匠铺打听打听,可有知道谁在一两年间失了踪的?” “正是此意。活地图,你说说。”辛小羽看向老陈。 “城西的木匠的话,北边儿柳叶巷有个邓木头,南边儿春笋街有个老包,能做得黄花梨、红酸枝、水曲柳这些名贵木材的,县衙里头修门修窗之类的活计,也是找的他。还有蜡烛巷,就是小杜他们家的。铁匠的话,听雨巷有个赖刀子,还有西门大街张员外家的。” “西门大街的张记铁器铺,是张大员外家开的?”小杜一脸愕然,浑然不知的样子。 “对啊,不然你以为谁家能在雩园旁边儿开那么大一铁器铺?” “我只是没想到这张大员外竟还能跟铁匠扯上关系。” “张员外正是做铁器起家的,”辛小羽耐心解释道,“不过早前同家人一直在襄阳府,听闻他还曾因为冶铁的技艺高超,入过御前诸军造过兵刃,但后来便举家迁回了春冈老家来,生意是越做越大,却也不怎么再经营铁器了,只给他的堂兄弟在西门大街开了一家铁器铺。再后来的事情,你便知晓了,先是买下了城西的戏台子,近年又相继开起了瓦肆、茶馆和蹴鞠场。” “原来如此。” “但是,头儿,我们早已查过近几年失踪的报案,根本没有同死者的体貌相符的呀。难不成这些木匠还是铁匠的不见了人影儿了,竟也无人去打听打听,也无人替他们报案不成?” “家人才会报案。若是并无亲故,即便是忽然没了音讯,旁人也只是感到奇怪而已。闲话不多说了,老陈你自己一组,往北边儿,柳叶巷、小桥街,还有西门大街,除了方才所说的木匠与铁匠以外,任何有可能认得死者的,也要仔细查问。小杜你跟着我。行动。” “是!” 雪泥乡青杏村。 “除了你们之外,还有什么人在千树山种药、采药?” 坐在大牛和马大吉跟前的,是药农林小六和林小七,也正是他们首先发现了千树山尸骨。在见他二人之前,大牛和马大吉刚刚问过了村长,这村子里头并没有这几年间忽然没了音讯的人,而那三四十岁、高大健壮还天生脖颈有些毛病的却有一位,名唤林大壮,可如今正在田地上干农活儿呢。于是他们便叫来了林小六和林小七,试图探问出一些新的线索。 “有啊,咱们青杏村林家有一半都是种药的,也有大抵十来户人家。不过他们大多上村子后边儿的老虎山种药,千树山比较远,也就是咱们家和林小九家的会去。咱们就是觉着千树山的药材长得更好,而且咱们又年轻,路远一点儿没关系。” “村子后边儿的老虎山?山上有老虎吗?县衙可从没听说过。” “没有老虎,只是以前有人说秋天的时候,这山上的叶子都红了,远远看起来就活像一只酣睡的巨虎,所以大家叫着叫着,就这么流传下来了。” “青杏村林家有一半人都是药农,那你们的药材都销往什么地方?” “销往什么地方的都有,不过更多是去县城里的林氏医馆,恩叔,认得吧?他就是咱们村儿出去的。” “官爷,这跟那个案子有关系吗?” “为了查清真相,我们需要掌握更多的线索。至于它们之间到底有没有关系,是什么关系,这得由我们来判断。” “除了你们种药采药之外,还有别人上千树山吗?” “当然有啊,咱们虽然在那一片种药,可那山却又不都是咱们村儿的。比如说别的村子的人上来砍柴的,城里头的富家哥儿踏青赏景什么的,各种人都有,见得多了。” “在山上或是周遭,有见过什么奇怪的人或者事儿没有?或者说,印象比较深刻的?” 他们都摇摇头,道是不记得了。 “老马,这么着恐怕也问不出什么鸟来,要不就到这儿吧?咱们也该去与老李会合了。” “好,时候也不早了。”马大吉点点头,同林小六、林小七道了个别。 春笋街,包记木器铺。 “老包,”辛小羽进门没看见人,便叫了一声,“人呢?” “人在这儿呢!嗐,是辛捕头啊。”包老板忙从里间赶了出来,手里正拿着一个木雕小人儿和一柄小刻刀,看见辛捕头等人,却仿佛扫了他的兴,“这回又是什么地方坏了?” “没坏。找你打听点事儿。” “打听事儿你该找街尾糖水铺的李大婶啊,她可什么都知道。你跟我打听啥?”包老板一面说,还一面抚掌大笑,“说吧,什么事儿?” “你认不认得一个三四十岁、高大强壮、而且还有些驼背的人?” “这……”包老板歪着头思索了良久,“熟人里倒是没有,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呀。” “你再想想,可能以前见过,但是最近两三年都没了音讯的?” “两三年没见的?那我更想不起来了!这叫什么问题嘛?”那包老板一听便不耐烦了,但话音刚落,又忽然换了一副表情,“我突然想起一个人,还真就如你说的那样子,而且也真就好久没见过的。” 辛小羽和小杜两人的眼睛都倏忽来了光。“是什么人?” “东门大街宰羊的赵屠。”包老板说道,“他就是六七尺高的大高个儿,又肥又壮,而且还驼着背的,看起来一头黑熊似的。前些年往往看见他,最近些日子好似的确是没有了。” 辛小羽并不认得他口中所说的赵屠,自然也不敢确定他是不是死者,但是听了这话,却察觉出了一些端倪来。 “东门大街的赵屠?他在东门街做生意,而你在城西,为何会往往看见他?” “这我就不清楚……”包老板见两位官差不依不饶地盯着自己,虽说也算是相熟了,但心里头也难免打了个哆嗦,实在是不敢含糊,于是又挠着脑壳儿回忆了半晌,“我想起来了,他好像是过来买刀。你等会儿。”说罢,他便转身走进里间去,找了一把铁锯子出来,递给他们看,“对对对,他会往这家铁器铺去买刀,每次都会路过我这门前,还跟我打招呼来着。只不过,也就仅此而已,并不相熟。” 那铁锯子上面刻着铁匠铺的名字:刘记十八刀。辛小羽心下一阵纳闷儿,才听老陈数过城西的各个铁器铺,好似并没有这一家,难道是老陈记岔了? “照这么说,这家铁器铺你并不常去?那你们是如何认识的?” “那儿我只去过一趟,是因为那会儿我这锯子坏了,急着要用呢,但是赖刀子那天偏偏又没在,所以我才摸到那家去。说起来,这买的锯子我都用了两年了,一点儿没比赖刀子家的差呀。” “那……你还没说,你和赵屠是如何认识的?” “这不正要说嘛!本来这事儿我都快忘了,但是你们这么一问那,我倒是记了起来。我那天去的时候,赵屠正好也在。他可能见了我是生面孔罢,于是就不断地跟我说那家的刀有多么好多么好,还强调说他特意从城东跑过来城西,就是为了买这刘记的刀子斧子。再加上赵屠的那个身量、那模样,嗐!还真是忘不了!” “这家店,刘记十八刀,在什么地方?” “这、这我真真不记得了!那天我瞧着赖刀子没在,所以才到处打听什么地方还有刀子铺,一路摸着找到那儿的。好几年前的事儿,我现在真不记得是什么地方了。辛捕头你、你就别为难我了。” “好吧,”辛小羽长于了一口气,“那就先到这儿,谢了。” “好好好,说谢就太见外了。你们快点儿回去休息罢,今儿端午呢,还不休假!没看见我让徒儿们都回家了?快回去休息罢。” “打搅了,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