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拉阅读上一章

十一

  

  

“吁!”

  

辛小羽等人拉扯辔缰,只听得几声嘶鸣过后,马蹄铁缓缓停在了县衙门前,扬起一阵轻尘。小羽望了一眼天色,约莫已过了申时四刻。大牛闻声而来,赶忙牵住了他的马缰。

  

“去搀袁老闆下马。”小羽吩咐罢,大牛应了一声,于是匆匆扭头去扶。

  

“成日车马劳顿,袁老闆辛苦了,进去坐坐吧。”小羽说道。

  

才从马背上翻身落地的袁岳成,此刻早已面露倦容,脚步飘忽,却依然不失礼节,先是朝他们拱手作揖,而后浅浅鞠了一躬,“袁某分内之事,虽辛劳一些,在所不辞。”说罢,他便踉跄着,跟随小杜捕快等人走进了县衙。

  

“头儿,”大牛拉住小羽,“颜知县过来了,现正在偏厅里候着呢。”

  

“真的?”闻言,小羽顿时喜不自胜,两眼瞪得溜圆,“那赶紧进去呀。”说着,他便按着腰间的佩刀,流星赶月般健步迈了进门。

  

甫一进偏厅门,小羽便瞧见颜知县与李县尉分坐于两侧,知县詹望老爷亦病愈归来,此时正端坐于中央,等待着他出现。“詹老爷,李县尉,颜知县。”小羽上前站定,拱手行了礼,“绸缎商人袁岳成已带回,现已在公堂上等候。”

  

“那还等甚?走。”詹望说罢,撑着椅子两侧的扶手站起身,便朝公堂走去。

  

走到了县衙公堂之上,只见那袁岳成在中间立得笔直,虽面有疲态,却临公堂而不露怯,颇有一般行商之人所不具的风度。詹望来到大堂案后,轻轻提了衣摆,正襟危坐于堂上,小羽便站在他的身后。李渡县尉和颜知县则落座于大堂案侧。

  

  

“堂下之人,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做何营生?”

  

詹老爷开始讯问道。

  

“草民袁岳成,鄂州人士,以织染布帛绸缎为营生。”

  

“几时、因何事来本县?”

  

“草民两日前来到贵县城外的清露茶庄,乃因贵县之布记绸缎庄的掌柜,从敝处订购了朱红鸟雀云纹绸、四季鲜花绸及其余各色绸缎布帛合计六十匹,我特将货物运送至此处。”

  

“你与布记绸缎庄的掌柜布裁缝,相约于五月初六,即昨日,在清露茶庄会面,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那日与他会面之事,还请足下对本县细细道来。”

  

袁岳成轻蹙眉头,似乎在回忆昨日发生之事,随后便清了清嗓子,“我曾与那布掌柜商定,每月下旬他来信告知我需订购的布料,我则次月上旬将货品送来,每番来至此地,我便遣一小厮进城,令他次日前来取货。以往每回布掌柜皆是午后便来提货,然而昨日却直等到申时五刻前后方才见他的身影。”

  

“比惯常的时间晚了,是么?小羽,你昨日在绸缎庄见到掌柜娘时,她道布裁缝去了城北送货,那是什么时辰?”

  

  

“我等在外用了午饭,走到绸缎庄时,大约是未时四刻前后,从城南回至县衙时,正好下了一些小雨。”

  

詹老爷颔首,又接着问袁岳成,“足下见他之时,他可有何异样否?”

  

“异样?”袁岳成默想了片刻,“他的脸色很差,神情恍惚,而且衣服上有些尘土,不过据他说,是路上不当心,摔了一跤。我心想,他驾着驴车,岂有摔跤的道理,或许是诳语。然而他并没对我多说什么话,只是立马提了货,付了钱,便匆匆上车离去了。我料他或许是不想对我说,既与我无关,我便也没有多问。”

  

原本将这位袁老闆提回来,乃是因为怀疑他与绑架布裁缝之事有关,应该严加审讯才是。可如今听詹老爷对他问话的口气,却全然没有那个意思。正当小羽困惑起来之时,却是一记惊堂木,直接敲碎了他的疑虑。

  

“你说谎!分明就是你绑架了布裁缝!对不对?”詹老爷厉声呵斥道。

  

“绑架?”袁岳成一脸茫然道,“什么绑架?”

  

“还在装傻?布裁缝今日清晨被发现命丧于家中,死因是自缢,却有迹象表明,他在昨日曾遭到绑架要挟,并且正是此次绑架,成了他自缢的诱因。”詹望说道,“你是他昨日所见的最后一人,除了是你还能是谁!跪下!”

  

“知县请明察!”袁氏缓缓屈膝,艰难地下了地,忍痛高呼,“草民与布掌柜相识了两三年,无仇无怨,生意上又无纠纷,我何为对他下毒手,断我自己的财路!况且那日,他确实来晚了见我,精神又极不好,很可能是出城之前就遭了绑架了。”

  

“你以为本县会受你巧言蒙骗?捕头,将他拿下候审。”

  

“老爷且慢!”县尉陡然站起来,打了一躬,“老爷,此时拿他无凭无据,还是再仔细查问查问才是。”

  

  

“好罢,”詹望看向李渡县尉和颜知县,“河舟,长羽,你二人可有什么话要问?”

  

“你与死者相识已久,可知晓他有什么仇家或是债主?”县尉问他道。

  

“草民与他却无非是一买一卖的联系,至于别的,着实不甚了解。”

  

“仇家、债主也可能是生意上的仇家和债主。你们既做生意,难道你没查查他的底细?”

  

袁岳成一怔。“草民并没查过,实在不知。”

  

“你与布裁缝是如何认识的?除他以外,在春冈县里你还认得谁?”颜知县问道。

  

“张大员外,在这春冈县无人不晓吧?”袁岳成道,“其实不仅在春冈,张员外在鄂州府内也有几分薄面,袁某此前有幸曾与他做过几单买卖,所以有过数面之缘。那布掌柜,也是他引荐与我的。”

  

“春冈县有那么多裁缝,他因何唯独把布裁缝引荐与你?”

  

“据闻,这位布掌柜乃是全春冈手艺最好的裁缝,而袁某又同张员外打过交道,他已谙熟我之信誉与为人,所以他才将布掌柜引荐与我罢!”

  

“全春冈手艺最好?”颜知县质疑道,“是张员外对你讲的么?詹老前辈,李县尉,二位皆在春冈扎根多年,可曾听过这名号?”

  

  

“老夫知本县十余年,未曾听过这名号。”詹老爷露出困惑的神情,又糅杂着一丝不安。

  

李渡则锁眉凝视着袁岳成,沉默不语。

  

“五年前,这位布裁缝曾失手烫坏了张员外的一批名贵绸布,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裁缝铺在接下来的两年间都经营惨淡,只能勉力维持,直到三年多之前城西拆迁,他们得到一笔补偿款以后,将店铺迁到了城南胭脂巷,生意才逐渐好转,此事你可知道?”颜知县说道。

  

“此事……”袁岳成极力想要掩饰内心的波澜,却还是忍不住微蹙了眉头,“他只道是打了多年交道的好裁缝,却不曾道还有这番往事。”

  

“不过话虽如此,布掌柜既能将偌大的绸缎庄经营起来,又能接连不断地从敝处取货,可见是不错的裁缝,那他即便以往犯过什么过错,又与今日何干呢?”

  

袁岳成顿了顿,便接着慷慨说道。须臾以前他脸上那一丝惊诧的神情,已全然不见。

  

能具备如此的涵养与胸襟,果不愧为儒商,小羽望着袁老闆默想。再仔细回忆起方才的问话,他也揣摩出了一些端倪来,颜知县所查到的线索,正是布裁缝曾经烫坏过张员外的名贵绸布一事,而后者非但不计前嫌,还给他引荐商人,襄助他绸缎庄之经营,实在颇有可疑,因而颜知县才会问他如何认识布裁缝、在春冈县还另外认得什么人。

  

然而如此一来,本案的矛头将会指向全春冈最大的富商张益,小羽虽没有亲身同此人打过交道,也不清楚他是个什么为人,但此人之财力雄厚,势力的盘根错节,也早已耳听目闻,若真与张员外有关,这个案子还能顺利查下去么?

  

他侧目看了看詹老爷,随后又望向颜知县。他的心中犹疑忐忑。

  

“说得也在理,”詹知县双手撑着大堂案站立起来,整理了一下官服,“今日就先到此,但还要烦请袁老闆近几日莫要着急离开春冈,你的行程恐怕要耽搁几日,以免本县有疑问时,寻你不得。”

  

  

见詹老爷起身离坐,县尉李渡和颜知县于是也紧接着遽然竖立。

  

“三日之后,本案再无什么进展,你便自行离去罢。”詹望有些不耐烦地对袁氏说道。

  

颜知县转头看了过来,一副焦灼的神态,似乎欲言又止。

  

“老夫有些乏了,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罢。”詹望无神地眺望着远方渐渐变深的暮色,然后轻轻地拍了一下惊堂木。

  

“退堂。”

  

詹望于是转身从小羽前面走过,离开了公堂。袁岳成保持着作揖的姿势,直到詹望走了出门,才将举得僵直的两手放下,颤颤巍巍站起身来。

  

“袁老闆,颜知县,辛苦二位走这一遭了,早点回去休息罢。这边请。”李渡简单地行了礼,随后又见小羽尚伫立在原地,“辛捕头,怎么还不走?”

  

“哦。”小羽敷衍回应道。他其实原本是想等颜知县离开的时候,跟上去向他求教一些案子的情况的,不过既李县尉催促他,便只好先行离去了。他再回眸朝颜知县望了一眼,他垂着眼,似乎陷入了沉思。

  

话说回来,方才在公堂之上已隐约感觉到詹老爷有些焦躁了,莫非当真如同我所忧虑的那样?小羽思忖道。如果布裁缝的案子真与张员外有关,那么便很可能不能再继续追查,而仅以自缢定案了,当中的利益关系不知有多少错综纠葛,詹老爷有所顾忌是当然的,可如若本案真的就此搁下,春冈县岂不多了一缕冤魂!小羽本就是好胜而又忠直之人,如此状况,实在令他焦心如焚,头痛煎熬。

  

如果能让颜知县将案子暗中追查下去就好了。这个念头从他的脑河里跳跃了出来。

  

  

“头儿!”

  

小羽甫一出侧门,便让大牛拉到了旁边,这令他回过神来。“头儿,据颜知县刚才所讲的事情,那千树山案的死者刘铁匠与布裁缝的关系非同寻常。”

  

“这是何意?他二人不是结拜兄弟么?”况且颜知县何时提到了刘铁匠?小羽心中顿了顿,才明白过来,我既没听见,那自然便是我回来之前说的罢。他心想道。

  

“不单是结拜之义,”大牛正色道,“还有救难之恩。”

  

“救难之恩?”

  

“没错,刚才在堂上头儿你也听见了,五年前,布裁缝失手烫坏了张大员外的名贵绸布,那时候他只是一个普通小裁缝,这批布料他是万万赔偿不起的,而替他偿还了这笔赔款的人,就是刘铁匠。”

  

“他也只是一名铁匠,何以……”

  

“我听见的时候,也觉着难以置信,但事实就是那样。据说刘铁匠的身世并不一般,他虽穷困潦倒,却家藏有一柄祖传的雁翎宝刀,而布裁缝的债,他正是用这柄宝刀去抵的!”

  

“雁翎刀!”小羽惊呼,诧愕之色溢于言表,“这会不会是谣传?”

  

“是不是谣传就不知道了,但告诉颜知县这旧闻的人就是这么讲的。”大牛似乎并不明白他为何对此刀如此惊诧,神色忽而有些茫然。

  

  

“雁翎刀乃是孝宗乾道元年,由朝廷军器监所制,迄今尽管已八十余年,但也只有大内殿前司军能够佩戴此刀。也就是说如若刘铁匠的家传宝刀果真是雁翎刀,那么他的家世兴许同大内有关。”

  

“难怪头儿你刚才道会不会是谣传,原来如此。”

  

“所以,布裁缝同张府的债便一笔勾销?这之后张府又一如既往地同布记裁缝铺做生意?甚至还为他引荐绸缎商人?不,这说不过去。”小羽不禁连连摇头,“这其中必有内情。”

  

小羽抬头张望了一下四周,想要找寻颜知县的身影,却没有看到,或是在自己没留意的时候,他已经离去了。虽感到一丝失落,但又想到颜知县毕竟还是外人,即便帮得了一时,也无法依赖,他必须要沉下心来仔细琢磨。

  

破案是我的责任——小羽常常这样告诉自己,他与其余捕快最大的不同之处就在于此。

  

“头儿,”大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怎么了?”

  

“嗯,没什么……你先回去罢,我还有点事儿。”说罢,小羽便朝敛房走去。因为此案被断定为自杀,明日或者后日就应当将遗体归还与家属以便安排守灵、送葬等繁多的事宜,所以若想从遗体上面寻找线索,今夜便是为数不多的机会。

  

敛房位于县衙的西北角,虽说并无多远,小羽却在走过来的一路上,眼见着天色从尚存一线余晖的样子彻底黯淡了下来。

  

“辛捕头么?”

  

刚给敛房锁好门正准备离开的柳蛾儿发现了小羽逐渐靠近的身影。

  

  

“你还要进敛房么?”

  

“嗯,我想再看看布裁缝的尸体,看能否找到一些线索。”小羽如实答道。

  

“好的,”柳蛾儿再度转过身去,用钥匙把锁打开,“其实回来以后我又将尸体复检过了一遍,确为自缢而死,没什么可疑之处,也找不到其他线索了。再加上天色已晚,现在来看估计更难以查到什么了。”

  

“无妨,就当作我是图个心安罢。”

  

“进来吧。”蛾儿推门走进去,将屋内的油灯都燃亮起来,接着又取下一盏,递给了小羽。

  

透过幽微昏黄的一点光线,他能瞥见蛾儿清瘦的脸庞。她面无表情,却仍能看见点缀其间的一双杏眼,目光澄澈而坚韧。蛾儿向来是不苟言笑的,或者说,是多舛的命途造就了她不苟言笑的性子。自幼便失去了双亲,无依无靠,虽幸得老仵作好心收留,却又因为不得不从事仵作这一行当而备受冷眼歧视,如她这般年纪的姑娘多早已出嫁,但于她而言,却连常人的欢声笑语都是奢望。

  

然而她的容颜,她的认真与倔强,都让小羽着迷不已。这么多年了,她想必也该明白我的心意吧?小羽心想道,若是哪天到这里来不是为了案子,只是为了看她一眼,或为了同她说一句话,又或是为了牵着她回家,该有多好。

  

话虽如此,今日可不是那样的日子。小羽伸手接过她递来的油灯,走至布裁缝的遗体跟前。

  

“如何断定他是自缢,或是他杀?”小羽并不懂验尸,所以并不能看出个所以然来,只好问道。

  

“自缢而死者,颈部的索痕由喉结上方向两边延伸至耳后,最低处索痕最深,愈往高处则愈浅。如是被人绞杀的,通常是横向用力,而非纵向,死者颈部便会出现横向的索痕,并且索痕更浅,更完整。如是先绞杀后再伪装成上吊的,死者的颈部就会出现两条不一样的索痕。”

  

  

小羽一面聆听着蛾儿的解释,一面仔细比对着尸体的特征。

  

“另外,死者口用力张开,舌头吐出,这也是自缢造成的死状,若是被人绞杀的,死者往往紧闭嘴巴,甚至咬断舌头导致出血。再者,这名死者身上的其他伤痕都是旧伤,没有发现挣扎、扭打的痕迹,因此足以表明是自缢。”

  

“可是不也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么?凶手先将死者用蒙汗药迷晕,或者趁死者熟睡之时,将死者吊起来,将他吊死,如此一来,不就与自缢的死状没有分别么?”小羽沉思了片刻之后说道。

  

柳蛾儿不禁怔住了片顷。

  

“没错,若是这样,从死状上确实无法分辨。”

  

“那就是还有谋杀的可能,对吗?”小羽的视线从尸体身上移开,落在了蛾儿的脸上,“如若有谋杀的可能,案子就不能轻易地以自杀定案了。既然如此,明日我便再去一趟案发现场,只要能找到新的线索,案子就能继续追查下去了。”

  

柳蛾儿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眨了眨眼睛。或许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内情罢,她心想。

十一

你刚刚阅读到这里

返回
加入书架

返回首页

书籍详情 返回我的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