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绸缎庄可有欠下大额的债款么?”小羽注视着邢氏,询问道。
“没有。”邢氏冷冷地摇头。回到县衙以后,虽没有了街道上的人声鼎沸、议论纷纷,也不需再看见骇人的尸首,令人毛骨悚然,她却似乎并没有分毫的放松,满眼的肃穆静寂,同样令她感到心中发憷。
“这本账簿,”小羽拿出方才找到的夹着血书的账簿,“记录了绸缎庄所有的账目么?”
“是。”邢氏颔首,神情却有些迷茫,约莫是在想,既是账簿,理所当然记录了一应账目,捕头竟何出此问罢。
小羽却并不懂得看账簿,便唤了马大吉,“老马,去找陈师爷来。”
“给我看罢。”还没等老马应声,颜知县便抢先开了口。小羽于是心悦不已,立即将手中的账簿递了过去,回头对马大吉说不用去。
方才得知颜知县会随他们一同回县衙来,并且协助其查破此案时,小羽便感到莫名安心,此前由于布裁缝之死而横生出的焦灼之感,也随之烟消云散。正因为颜知县的相助,那具千树山的尸骨才能辨认出身份来,此次有他在旁,所有疑难也必能迎刃而解。小羽这般想道。
“那布裁缝可有什么仇家没有?连同在生意上产生了摩擦的,也算在内。”小羽又扭头看向邢氏,接着询问道。
邢氏摇首蹙眉,“应当没有,但……”
见过了那么多世态人情,小羽大抵明白她之思虑如何——分明不记得与谁结过仇怨,却因为突遭横祸,便再不敢妄下断语,难免有些踌躇警惕起来。
“奴家平日只是相夫教子,再打理些绸缎庄生意上的收支流水,除了偶尔看看铺子以外,却也鲜与外人相见的,至于有什么摩擦冲撞,奴家并不知道……”
邢氏说着,鼻翼翕动,好似有几点晶莹的颜色忽隐忽现,挂在了眼睑底下。丧夫之痛,往往不是在目睹死亡的那一刻立时发生,而恰是在丝丝缕缕的对往事的回忆之中,才如洪水猛兽一样汹涌而来。
“那也就是说,或许他在外面与人有所过节,而你并不知情,是么?”
“不可能,绝不可能的,他性情那么温和,从不与人争执的……”
或许布裁缝在外私下欠了债款,而你并不知情,是么?辛小羽本欲这么说的,但眼见着对方已将要潸然泪下,他便又止住了。丧夫之痛,已然令眼前这位受害者摧心剖肝、哀毁骨立,如今我再似这般问她,是不是太咄咄逼人了?小羽思忖道。
“那他有什么好友,或是最近来往比较密切的人没有?”
“我们与街坊四邻的关系尚可,但来往特别密切的,却也没有。”
那或许就该从街坊四邻开始查起吧。捕头想道。
“账目详尽清晰,每一笔钱款出入的时间、事项皆记录在案,没有大额的借债,”正当小羽不知该如何盘问下去的关头,颜知县开口了,他将账簿折起来,然后抬眼望向邢氏,“唯有一点令我稍为在意的是,三年前,贵店仅是一家普通的裁缝铺,买卖很小,然而后来得了一笔搬迁款八十贯钱,将店铺迁至胭脂巷以后,就陆续接到大单,生意愈做愈大,不到一年时间,就将裁缝铺开成了绸缎庄。个中缘由,应当少不了贵人襄助吧?”
又是三年前?这个时间点引起了辛小羽的注意,刘铁匠遇害是在三年前,城西街巷搬迁是在三年前,以及布裁缝的绸缎庄……
小羽屏息凝神,视线停留在了邢氏的脸上。她稍微缓了一缓情绪,认真回忆起当初发生的事情来,用手帕轻拭了泪痕以后,依旧蹙眉垂着头。
“是的。”她回应道。
“是何人襄助?”
“那时候,外子请来一位风水大师,那人说了甚么……水为财,而城北有个白鸟湖,因此开铺子最宜坐于城北,但春冈城北是人烟稀少的,地价却不低,自不利于开铺子,坐于城南而面北亦可;还说,绸缎布帛属木,木主东方,而春笋街、春泥街、胭脂巷一带位于城之东南,木气兴旺,所以这生意若开在此处,尽得天时地利,必定财源不断。于是,我们便去往胭脂巷,相中了如今这个铺位,租了下来。”
辛小羽向来不信那些风水八卦,这般听来,更是心生嫌恶,觉得可笑,但细斟酌之,又确有几分道理,春笋街、春泥街、胭脂巷一带多脂粉钗环之类的商铺,一眼望去,并是金银彩帛之所,那是与布匹绸缎有所干系的,既是去买脂粉钗环,自然也免不了想要添置一身新衣。原是这个缘由,不过套上了一个风水五行之类的玄奥外壳,便能将人唬得云遮雾罩,多么高深似的。
“说来也真是灵验。自打我们搬到了胭脂巷,来往生意络绎不绝,好些富户也开始同我们打起交道来,还给我们介绍了鄂州的绸缎商人。不到一年时间,我们就攒了一笔钱,于是便将这个铺面盘了下来,加盖了一层,改作了绸缎庄……”
说到此处,她忽然又哽咽住了。
当冷酷的现实与遥远的温馨往昔打了照面,怕只会更令人肝肠寸断,痛彻心扉。
“这位风水先生,姓甚名谁,你可记得?”颜知县接着问道。
“好像……是姓……”邢氏托着腮,眼珠子转到一边,“是姓余,因为他的话灵验,我们后来便特地带了些布帛,送去感激他,所以奴家还有些印象。”
“鄂州的绸缎商人,就是你方才提到的姓袁的罢?”小羽道。
邢氏点点头。
“唤作何名字?”
“袁岳成。山岳的岳,成功的成。”
“在哪里可以寻到此人?”
“相去北门十里外的清露茶庄。只是外子每月去那里一次,只为碰头取货。每月取货之前的三两日,他会遣一小厮来告知,哪一日出城取货,于是我们便按时去取,别的时候却不知晓了,大概……他已不在那里了。”邢氏蹙着眉,宛然抬头,迷蒙不已。
从伴柳桥上飒沓而过,渡了连接白鸟湖的水道,便行至了北门大街,此处既无城西的勾栏瓦舍、花巷柳陌,又无城东、城南的琳琅满目、酒酽炊香,相较起来显得有些萧疏冷清,只是偶尔一台大户人家的车轿,两三货郎的小摊,老鼋似的缓缓经过,与白鸟湖的画亭绣水映衬成一幅闲逸悠然的画面。
这正好,一路上畅通无阻,辛小羽同老马、小杜三人各乘一驹,如星奔川骛,便驰至北门之外。沿着官道一路朝北复行了十里,乃见一长亭,长亭西侧便是清露茶庄。此地名虽唤作“茶庄”,店面却不小,既为食肆,又是客栈,比县城里的许多茶庄都要大一些。
小羽等人纵身下马,牵着缰绳朝茶庄走过来,一个年约而立,又蓄着髭须山羊胡的店伙计便迈出门来相迎,并替他们牵了马。
“三位客官,吃饭么?今日有新鲜的鲈鱼,茶有上好的毛尖茶。”
“那就吃个便饭罢,如今已将近午时四刻了,滴水未进。”辛小羽对两位同伴说道,随后看向店伙计,“不要鱼,切半斤豚肉,炒几颗辣子,再配些青菜和三斤米饭便可。”
“行嘞,三位客官请进!”
茶庄里客人不多,三五个魁梧的莽汉一面吃酒,一面高声侃着大山,像是江湖人士,二三行客,书生打扮,素袍儒巾,桌上数盏清茶,还有一个小沙弥独自坐在角落,旁边的位子上搁着他的藤箧。
小羽等人就一张四方桌坐下之后,便朝方才那店伙计招了招手,将他唤了过来。
“三位客官,还有何吩咐?”
伙计满脸挂着笑,对他们问道。
“要向你打听一个人。”马大吉压低了声音,说道。
他一怔,而斯须便又堆起了笑容来,“小人只是个普通的店伙计,并不晓得什么人呐。”
“贵店是否来了一位姓袁的绸缎商?”
“袁老闆?”这位店伙计显然明白了他们的话,却又有些尴尬犹疑、支支吾吾,“诸位客官来此是……找他……提货的?”
“我等不是提货的,只是打听他的下落,他人是否尚在店内?”
“不在……”店伙计摇摇头,应道,“今日早晨刚刚离开。”
听见这个消息,他们顿时面露喜色,立时追问道:“走了多久?去往何处?”
“今日辰时以后出门的,去往何处小的就不知晓了……”店伙计蹙着眉头,两只手互相握着垂在腹部,“掌柜的兴许知道,小的去问问掌柜的?”
“把你们掌柜的叫过来罢。”
“诶,好嘞。”店伙计浅浅地鞠了一躬,便转头去向柜台。
片顷,一位年近花甲而高挑瘦削的男人朝他们安步走来,想来正是茶庄掌柜了。方见了辛小羽等人,掌柜便埋首作揖,“三位是县衙里头来的官爷呀,失敬失敬。诸位要打听的人可是袁岳成?”
“没错,掌柜可知此人的去向?”
“大抵是往麻城去。”
“那便是朝北。他是驾车抑或是乘马?”
“所乘的是牛车,有两驾牛车,一架载人,一架载货。”
“牛车不快,辰时出的门,到如今便是三个时辰,不过百八十里路。我们快马加鞭,一个时辰以内追上他!”小羽斩钉截铁,目光如炬。话音未落,他已然提刀起立,流星赶月般便迈出了茶庄帘门。
“那饭呢?”
“回头再吃,走!”
拉着辔缰,踏着脚蹬跃上鞍鞯,小羽三人于是扬鞭催马,伴着官道两旁树叶之间撒下的日曜,以及奔马奋蹄时的一声长啸,俶尔之间绝尘而去。
疾驰过十五座长亭,他们终于在道上见两架牛车,黑舆青辕,上覆兰棚。小羽等人于是策马绕至其车前,“吁吁”数声,扭转马头,拦住了牛车的去路。前车轼上赶牛的小厮霎时惊得面色铁青,一把拉住了牛鞅。
“春冈县衙门办案!”马大吉一面从腰间掏出铜制的令牌,往前举出,一面厉声喝道,“车上之人可是鄂州商人袁岳成?”
辛小羽不发一语,冷眼望着牛车。但见那小厮敲了敲背后的车门,朝里咕哝了几句,然后将摆在身侧的小木梯置于地上,车内之人便打开门,踩着木梯走了下来。这人虽为富商,却无甚富态,方脸而体格健硕,穿着赭色长袍,腰佩青流苏翡翠玉环,看起是不惑之年,而不蓄胡须,他缓缓地下车,在小羽等人马前作揖,其眉眼之间毫无惧色,俨然一副轩昂气宇,一派儒商风范。
“在下袁岳成,不知几位官差有何指教?”
“春冈县布记绸缎庄的布裁缝,你可认得?”
“认得。”
“昨日布裁缝曾去往清露茶庄向你取货,可确有此事?”
“不错,确有此事。”袁岳成微微蹙起眼眉,流露出一些疑惑,“难不成这批货,出了什么问题么?”
“货倒是没问题,”小羽顿了一下,“人,大去了。就在今日早晨,在其家中发现了他的遗体。”
商人怔住,沉默了少顷,脸色随即阴沉下来。
“难不成诸位是怀疑此事与袁某有干系?”
“有无干系,尚不可说。但你是布裁缝生前所接触的,除妻儿以外的最后一人,我等需向你了解一下当日的具体情况为何。若可以的话,还请你随我等走一趟。”
“但愿尔等不至冤枉纯良。”商人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朝车上小厮吩咐了几句。
“不必挂心,詹老爷与李县尉自有公断。小杜,带他上马。”说罢,小羽便摇起了马缰,领路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