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露馅
南方暖的早,才三月份,就开始花红柳绿,连同那青屋檐红砖瓦一起笼罩在朦胧烟雨中。
两个描眉画鬓打扮得十分不贤良的妇人撑着花伞,站在枕霞阁大门外亲密地聊着天。说到高兴处便用帕子掩着红唇轻笑,腰身轻摆,露出来的一双眼睛闪着勾人的光。
又一个看了她们几眼的男人走过去,捏着大红手帕的女人失落地叹了一声,脑袋枕在姐妹的肩上,抬手抚上涂了厚重脂粉的脸说道:“想我年轻的时候,哪个男人看我一眼还能丢得下?如今,一个个的,倒像是怕被我吃了似的。”
身边的人嘻嘻笑着,正要一起感叹两句岁月无情,却看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打着哈欠晃晃悠悠地从枕霞阁后门的小胡同里出来,忙轻推了姐妹一把:“出来了。”
忧伤着的女人一下来了精神,双手叉腰,大喝一声:“兔崽子!”
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手精准无比地揪住了少年的耳朵。
封晏连着数天没睡好觉,再是年轻也有些吃不住了,正昏昏沉沉的,先被一声炸雷震懵了,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扣住命门。
他龇牙咧嘴对上女人因为浓妆和愤怒而扭曲的脸,忽的身子一软趴在女人怀里,喃喃地叫了一声:“二娘,我好累,好困,头疼。”
女人一肚子的火瞬间就散干净了,心疼得不得了,只想让儿子睡个好觉,完全想不起来算账的事儿。 回家的路上,封晏都是闭着眼,梦游似的被领到床上,感觉到热乎乎的毛巾擦过自己的手和脸,还有人给他洗了脚丫子。 很快房间安静下来,意识瞬间坠入黑暗。 外间,三个女人坐在小方桌前,把封晏的牛皮小包翻了个底朝天。 东西不多。 两本书,一支用了大半的炭笔,一把用来削笔的小刀,一盒酥糖,一个藏青色的钱袋。还有一条粉紫色的,散发着浮夸香气的,绣着兰花的手绢。 坐在正当中的女人点着那手绢问道:“细细,月娘,这是你们给晏儿做的?” 封细细和吴月娘正胆战心惊,闻言连忙摇头。 封细细道:“大姐,我的手艺你是知道的,这种秀气活儿我哪儿做得出来。” 吴月娘也道:“大姐,我的手艺你是知道的,这么粗糙的活计我多看一眼都眼睛疼。” 大姐韩玉儿轻轻点下头,又问:“那是从哪儿来的?这配色,这香气,不像是良家女孩儿会用的呢。” 封细细和吴月娘就又哑了。 十多年前,在六百里外的广阳府,有个得月楼。 那是名副其实的销金窟,生意比枕霞阁要好上许多倍,她们三个都是里面当红的姑娘。 哪怕封细细意外怀孕,坚持要生下封晏,她们三个团结一心,老鸨也没敢怎么着。 留下封晏,至今仍是三人最引以为傲的事。 封晏六岁那年,得月楼贩卖人口的事被揭发出来,一朝查封,楼子里的人只得各寻出路。 韩玉儿虽然在三人中年纪最小,却最有主见。她做主奉上大笔积蓄找熟人帮忙,得以让四人都有了良籍,可以过上寻常百姓的日子。 三人以未亡人的身份在成安县落脚,韩玉儿“当仁不让”做了当家人,唯一的心愿就是看到封晏有出息。 她生怕封晏幼年时在得月楼受了不好的影响,勒令封细细和吴月娘不得谈论风月往事,不得做妖艳轻浮姿态,不得贪安逸恶辛劳…… 总之,以前习以为常的事,统统不许做。 可封细细和吴月娘终究不是韩玉儿,打小就没被正经人教过,管到死也成不了别人家的好女人。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各退一步。外面如何,只要不过分韩玉儿就不管,但在家里,必须贤良朴素。 因此,虽然家里有三个女人,吴月娘还是一品绣工,四人从衣服鞋袜到床幔被褥却都是光秃秃的,封晏的牛皮小包上连根草都不能绣。 十年下来,封晏如韩玉儿所期待的那样,浑身没有半点浮滑之气,去年还考了个秀才,是这成安县里数得上的好儿郎。 现在韩玉儿眼中乖巧听话的好儿子带回来一条**的手绢,自己又是那副萎靡不振的样子,韩玉儿毫不掩饰地怀疑,封细细和吴月娘偷偷带着封晏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谁让她俩浓妆艳抹地跟儿子一起回来了呢? “大,大姐。”封细细先开口了,“这帕子,我们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兴许是晏儿的同窗送给他的呢?比如江家那个小子,上个月还想拐咱们晏儿去喝花酒呢。” 吴玉娘悄悄看她一眼,这锅甩的好。 江家小子江明非,家中做陶瓷生意,跟长定侯府江家是隔了几代的亲戚,血缘上已经非常远了。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远是近,血缘只能决定开始,成安江家捧着金子铸就的真心与主家保持联系,人家也没有不认的必要。 有这层关系在,成安江家的生意越来越好,江明非到哪儿都被叫一声爷。 爱玩,会玩的那种爷。 江公子跟封晏是好兄弟,有什么都想着他。去花楼看上个姑娘,回头就想带封晏一起去,这件事被韩玉儿知道后一度想让二人绝交。 果然,韩玉儿听到这个名字就皱了皱眉,撂了手绢不提,目光落到那两本书上。 一本是考试要用的,上面勾勾画画做了笔记,显然是认真学过的,韩玉儿绷着的脸不自觉就松了下来。 封细细见机快,笑道:“晏儿的学业,是从来不让人操心的。连先生都说晏儿勤勉刻苦,乡试必有斩获呢。” 吴月娘赶紧跟上:“是呀,我们绣庄里,经常有姐妹抱怨家里的孩子不是不爱读书就是读不明白,问我是怎么教晏儿的,我说都是姐姐教得好。” “还是先生教得好,加上晏儿自己聪明颖悟,与我干系不大。”韩玉儿笑着放下了书,随手翻开另一本,口中说道,“这本怎么连个书名都没有?” 封细细凑过脑袋去看,口中说道:“看着像是晏儿自己拿纸装订的,用来记东西的,吧……” 吴月娘听她语气不对,也欠身去看,瞬间如遭雷劈。